發現伴隨痛苦,因為它意味著放棄,放棄那個久已舒適和適應的“自己”。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水晶,擁有多個切面,每個切面是光源也是暗影。但即使在暗面處,呆得久了,我們也懶得跳出——到其他的切面,去領受原屬于己的光澤。
有一些人,他們如此不同。他們帶著自我發現的使命,敏銳地為告別“遺憾”做準備。即使身處光亮,他們也會主動尋求,尋求自我生命中,那些未被發現之地——即使,他們必須為此而闖入重重暗影。 史愛平,就是其中之一。
和她談話,你會感受到巨大的豐富性,并且,其中飽含溫度。這和學識身份無關,和角色無關,只和她有關——這些溫度,來自于她自身。
“曾經有過研究報告指出:一個好的咨詢師不是以他的教育背景、技術、和他所用的治療取向來決定的,他自身的人格特質才是最重要的。我的理解是,決定于個人在多大程度上對自我的實現和完善。心理咨詢是人和人,也是生命與生命相遇的過程。當我有了自己的人格魅力,活出我自己的生命時,在團體中就會成為一個特有的元素呈現和存在。不同元素在一起,會產生新的東西,然后發生影響。”
從心選擇,擁抱未知
CHINA.PSY 周涵:在觀看《國王的演講》討論會上,你分享了國王離開治療師,穿過過道前往演講臺的那一刻的感受, 你感受到“孤獨和掙扎”,當時特別觸感動我,雖然我沒有看過電影,卻仿佛體會到你說的那種心情。這種體驗,對于你來說是否很熟悉?
史愛平:這種感覺對于我來說,確實經歷過。就像我當初分享的一樣,在我出國(1989年),在通過護照檢查時,我回頭一看,發現來送我的親友被擋在外面,這時我意識到從此就是我自己一個人了,他們再也不能陪伴我了。我所熟知的一切,我過去的生活,就在那一瞬間已經與我遠去了;等著我的,將是一個陌生、未知的西方世界;因為那時對外的信息還非常封閉,對西方的了解很有限。那時我很恐慌和焦慮,有種想奪路而逃的想法,但心里有個聲音對我說:你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,是不希望有一天會后悔!
現在回顧起來我很慶幸,特別是看到國王獨自面臨那個長廊時,讓我想到自己當初是如何走過了那條既短暫又漫長的通道,我用勇氣去擁抱了未知的未來。
這是一種“存在”之痛,在通往自由途中,必須經歷的掙扎與焦慮。
CHINA.PSY 周涵:如此的經歷與感受,可見選擇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!
史愛平:是的,確實很不容易。在國內,我的生活較優越,家里的嬌嬌女、有外企工作的優厚收入和寵我的男友,家庭收入兩不愁。但這樣“甜蜜”下去,我害怕被甜膩掉,也害怕在還沒有挖掘自我前,就已經失去了自我:我感到需要更多的去投入生活和體驗生活。我決心提交出國申請——那時遞交申請是非常困難的,我在北京半年時間、幾經周折,才領到簽證。正是要尋找自我的執著渴望支持著我,才沒有半途而廢。
CHINA.PSY 周涵:說到渴望,你當時就很清楚嗎?現在回想起來,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呢?
史愛平:大概是一種對世界和自我的探索欲望吧。我那時的生活是封閉的,有一種被人安排和被動的選擇感,感覺自己無用武之地,和自己有隔離。很想知道自己的潛力:因此我要給自己一個機會,去實現自我。我不希望有一天,我會為沒有給自己一個機會而后悔終身。后來學了心理學,才明白這就是馬斯洛說的那個“自我實現”,因為每個人都要去成為自己。
CHINA.PSY 周涵:選擇做心理咨詢師,也是因為這種‘自我實現’的渴望嗎?聽說你以前并非從事心理工作,在做這種選擇的過程中,哪些經歷起了催化的作用?
史愛平:我出國前在外企做HR,到英國后不久就結婚定居了,有了兩個孩子以后,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:“我要如何過我下半輩子的生活呢?”最后,我下決心就讀英國大學的心理學專業,畢業后又接著讀了兩年的心理咨詢課程。那時我的很多英國朋友都說,這個專業太難了,你又要用第二語言來學就更難了!但我還是堅持了下來, 沒有被許多負向的東西所阻礙。
我記得我還在讀中學時,就喜歡觀察別人的身體語言,很想了解別人的行為背后的動機,就是對人非常有興趣。我常會情不自禁地問“為什么?”常會讓我周圍的人有不耐煩之感,說我:“你可以成立一個‘十萬個為什么’的編輯部了。”結婚后,我老公也被我問煩過,他的回答總是:“I don’t know!”他之所以不耐煩,是因為已經有兩個孩子經常問他Why?Why? 現在再加上我,他受不了了!哈哈!
后來接觸到心理學,我的Why都找到答案了!這種好奇心成為了我學習中的動力和熱情,學到的每一點知識都內化成自己的;現在咨詢中,我同樣帶著許多的疑問和好奇來探討人和人的關系的重要性。
CHINA.PSY 周涵:你有過較漫長的求學歷程,也有多種學科及心理咨詢培訓的學術背景,然而你給人的感覺,卻沒有那種炫耀感,而是一種溫和與謙卑,你是如何做到的?
史愛平:我很高興你提到這點,因為我也在克服和避免這一問題。 人免不了會受社會價值觀的影響;但是在不斷的自我探素和成長中,特別是在接觸存在主義心理學療法后,明白了如何在“人和人”的平等層面上去彼此連接時,改變的療效就在此開始發生;也就是說是以你的“Way of Being”產生出的效益; 而不是我們常常以為的”Doing”。
CHINA.PSY 周涵:講到存在主義,好像較強調藝術體驗,你讓我感覺有一種藝術氣質,平時你是如何體驗或培養你的藝術性呢?
史愛平:我總是讓自己與大自然連接,選擇去英國,也可能是喜歡那里隨處可見的綠色草坪,俗稱“Green Land”——怪不得經常穿的衣服顏色也是綠色和藍色的;小時候就喜歡數星星看月亮;也喜歡看畫展、跳排舞和插花等。
每個團體都是嶄新的
CHINA.PSY 周涵:了解團體治療是從歐文•亞隆所寫《媽媽及生命的意義》中的一個故事,其中談到一個充滿老弱病殘的五人團體,當我讀到對這五個人的描述時,真為治療師捏一把汗,一個癱,一個半傻,一個還流著口水。但奇怪的是,這些連他們自己都在放棄的組員,卻在治療師的帶領下,慢慢轉化和好起來了。在書中,治療師本人也有過無力感和困惑。你曾有過類似感覺嗎?你所面臨的最大壓力是什么?
史愛平:我看了也非常感動。這也是歐文•亞隆的偉大之處,不管什么樣的團體,他都不會放棄,都會用他的存在心理療法和富于人本的態度,使來訪者改變。這給了我很大啟發和鼓勵。那樣的團體,都能在治療師的影響下發生轉變,想想我所面臨的團體,要容易多了!
即使這樣,我還是會有焦慮的時候。因為每個團體都是新的,都有很多不確定在等著你,你不知道當你進入的那一刻,有什么情景在等著你,有什么即將會發生?你甚至不確定他們會否出席?
很多情況是難以控制的,所以有時也會有種不確定或無力感,只有以一個開放的態度來接納它。
CHINA.PSY 周涵:你會暴露這種焦慮或者無力感嗎?
史愛平:這要看在什么情境下,有時要用專業的方法心智化(mentalization),也就是說要覺察和處理自己的情緒,還有反移情等方法;原則是不能因自己的焦慮影響到團體成員和團體凝聚力的發展。但在有的情形下,如面對團體結束的工作,可以分享自己當下對離別的焦慮來做一個直面告別的榜樣。
CHINA.PSY 周涵:在團體治療中,似乎組員間的相互支持有時比治療師的干預還要有作用,那么治療師所起的作用是什么呢?
史愛平:通過建立團體文化和團體凝聚力來提供一個安全、開放的交流平臺,使組員們能開放、自由地分享自己的感受,而不會因為擔心會受到攻擊和傷害而不發言。如組員有支持行為時,就給予強化與鼓勵,看到指責時,只是呈現此行為而不批評,讓成員自己去發現去覺察和反省自己。
CHINA.PSY 周涵:營造這樣的環境,可能每個治療師的方法都不同,你個人的方法是?
史愛平:我會特別關注自己的個人的狀態。首先要讓自己做到坦誠、開放,使成員覺得舒服,能從我這兒感覺到支持。另外,我也會明確一些規定:比如說團體設置上,時間上到點就開始和停;團體外的一切活動,都要帶到團體內分享,如果有成員想和我單獨溝通,我會建議將所說的話題帶到團體中分享來,總之使一切都會透明化,以此來建立團體凝聚力。這也是帶領者很重要的任務之一。
CHINA.PSY 周涵:對于你來說,團體治療的吸引力是?
史愛平:開放性,和它的不確定性。因為它不是結構式的,有可探索的空間。這也正是它吸引我的地方。亞隆團體的治療至始至終體現的是存在主義的人本態度,這點也和我的咨詢風格和態度相吻合。
CHINA.PSY 周涵:提到團體治療,你已取得有歐文•亞隆親筆鑒名的團體治療師資格認證書,聽說這是非常困難的,很多治療師都望而卻步,而你卻堅持走過來了,一定不容易吧?
史愛平:這個過程確實挺艱難的。有四年時間,我多次往返上海和北京去參加亞隆團體的培訓。在這期間我帶了5,6個團體,主要形式是12次的團體,也有20次的封閉性團體。目前我也正在招募新的小組, 希望9月份能開始, 我感到每一個小組的誕生都像是一個懷孕期, 有許多孕育過程, 真是很有趣和不容易的一件事。
考試的要求非常嚴格:除了寫論文進行理論考核,還要把某一次的團體聚會全程記錄以及所干預方式,詮釋說清干預理由和目的,并翻譯成英文,通過后,還有半小時的口試。我感到很幸運能得到這些大師級的老師的親自培訓,因為他們都是歐文•亞隆的得意弟子:莫林•萊什和朱瑟琳•喬塞爾森,確實受益匪淺。
CHINA.PSY 周涵:我想,除了大師傳授的方法,他們本身對你的影響是怎樣?
史愛平:是的,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吸引前往北京的培訓,就是他們身上有一種人格魅力,像一種磁性有影響力,可能是他們的抱持的狀態;不管處于何種境地,哪怕面對攻擊與指責,也能處于抱持的態度,這是多年的修煉所形成的人格魅力,還有那種真誠和當下感。
CHINA.PSY 周涵:其間發生了什么感人的事嗎?
史愛平:2009年我第一次去北京參加亞隆團體治療培訓。在快要結束的前兩天,由于時間有限,只有通過抽簽的方式,使某一個小組能有機會得到多一次老師的額外輔導。 當結果一出來,沒被抽到的小組引發了很多妒忌,有的學員表現非常激烈,甚至用非常暴力的語言來傷害老師。當時,我本能地想站起來去保護老師,覺得這么好的老師,不該遭到這樣攻擊!但還沒等我來得及,老師很沉著地把這個同學的憤怒情緒就平息了。
我覺得是因為老師的話非常真誠, 沒有一絲防衛感。學員立即就安靜下來了。當時我就特別感動,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,老師仍然保持著他的同理心,他能看到學員憤怒背后的心理需求,并及時給予接納和安撫。
當時我被這真實的例子所感染,立志以莫林老師為榜樣,有一天也成為這樣有人格有大愛的專業心理治療師。
CHINA.PSY 周涵:你曾在英國生活多年,也和西方人做過多次咨詢,現在又與國內人做咨詢,你覺得東、西方人遇到的問題有什么不同?
史愛平:雖然東西方的文化不同,生活方式及思維模式都有差異;可是若從人類的共性來看,東、西方人遇到的普遍問題其實也差不多,只不過在具體咨詢過程中有些差異。比如說剛從英國回來時,很多個案需要我給他提出具體的建議和解決方案,這總令我很為難,因為心理咨詢的本身不是給來訪者具體建議的。
而相反,西方人不喜歡別人給他建議或告訴他如何做,這會讓他有被強加感了。這里就看出東西方文化在個人的獨立性和對權威的態度上的差異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