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八點半,到達四季酒店,劉培基已在沙發上坐定,這是他今天在廣州做的最后一個采訪,“從早上八點到現在,只吃了一個餃子”。他指著面前的空盤子,除了這個,他今天的食品還有一支快飲盡的血紅番茄汁。
少吃,靜養,活到如今如散仙一般的狀態。去年,他與《明報周刊》合作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自傳《舉頭望明月》,今年發行到內地,一切照足港版,連紙都用得一模一樣,“光是等紙都等了一個月。”
很難想象眼前這個腰桿筆挺的男人已經62歲,皮膚比大多數女人還要白暫滑嫩,經得起無論多高清的審視:“我到電視臺上鏡從來不涂任何東西,男人要化什么妝,就光著一張臉。”他冷笑,黑褲白衣,如果細看,會看到他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衣袖口里一只黑底飛金的碩大勞力士,我指著他手指那只只金光燦爛的寬邊戒指說,“原來你喜歡金色?”“我不是喜歡金色,而是今年剛好興這種‘勞’,出門的時候為了襯這只表,順手就挑了這只戒指。”
戴得起最新款的勞力士,請得起傭人照顧,可見退休生活優裕,“我生活好健康,11點起床,梳洗、吃飯、爬山,吃得很清淡,也不大見人,我生活里沒有應酬二字,晚上回些電郵處理一點事,然后三四點睡覺”。1999年退休后搬過好幾個地方,曼谷、廣州,現在落戶深圳,離香港不遠,“你問我為什么不出來工作,你覺得我還有必要工作嗎?”他眼睛爍爍地盯著我,“你知道我從11歲出來學裁縫,足足工作了37年,一個普通人工作37年是不是應該退休了呢?”
被名女人母親遺棄的孩子
自傳《舉頭望明月》在香港引起轟動,因為劉培基在書里詳細寫明自己的身世,他的母親叫孟君,1949年由廣州闖香港的美女作家。八歲前他跟著母親住九龍塘花園別墅,鄰居是唐滌生,有傭人有汽車。八歲后母親要嫁人,對方不接受拖油瓶,于是母親把兒子送去粉嶺,基本上相當于流放,連學費也不肯付。后來,孟君又將劉安插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個上海裁縫店當學徒,偶爾約兒子去家里吃個飯,也處在驚慌失措中,一旦有人來叫門,兒子就必須伺機溜走。到兒子11歲那年,她終于跟他攤牌,“你不要再叫我媽媽了,我不是你媽媽。你從小沒有爸爸,又怎么會有媽媽呢?”至于父親是誰,劉培基也不知道,“有人說我是遺腹子,也有人說他是國民黨軍人”。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母親成了香港名女人,又當電臺DJ又做電視主持又開專欄,和丈夫生了個女兒,三口之家和美無比。這邊廂劉培基也發憤圖強從一個小學徒變成著名服裝設計師,十五六歲已經獨力開店,替尖沙咀太子行、瑞興公司的化妝小姐,東方舞廳的舞小姐,甚至一些無上裝酒吧女郎做衣服。慢慢地,認識了一些跑碼頭的藝人,包括那時還未出名的明星羅文、沈殿霞、李琳琳……22歲,他跑到倫敦圣馬丁藝術學院學服裝設計,在英國的三年是一生中最辛苦也最快樂的三年,“知道了服裝是怎么回事,加上以前學徒的三年,明白了中西方的服裝有什么不同”。
1985年在上海辦時裝展
1975年,他回到香港開了一家叫詩紡的服裝店,以造雪紡衫為主,因其獨一無二成為城中名媛的心頭好,香港小姐、豪門闊太、富家小姐都以穿他的衫為榮,客似云來。有一次,香港貿發局的人走過尖沙咀,抬頭望見他櫥窗里的美麗雪紡晚裝,邀請他參加香港時裝節。在遙遠的1976年,他成為香港第一個以設計出名的本土服裝設計師,“他們驚訝香港竟然有設計師。那年代只有日本、歐洲時裝,香港設計怎會這么有水準?”后來他代表香港參加倫敦時裝節、巴黎時裝節,是開啟西方大門的第一個香港時裝設計師。1979年,倫敦三大百貨公司都在他這里下了訂單,而Vogue Paris的編輯看見他的作品,特意跑來香港拍造型照。劉培基的威水史不止于此,他給港龍和國泰設計過服裝,坐這兩個公司的飛機他是終身免費。那不是可以全世界飛?他不免有點得意地輕笑:“年紀大了,我也不想飛那么多。”
除了第一個沖出香港,他還是第一個走進內地的香港時裝設計師,此前只有法國的皮爾·卡丹,和日本的小篠弘子。1985年,時裝表演在內地還是了不得的事,時裝秀設在錦江飯店,當時的上海市市長汪道涵連看兩場,親自接見。事隔這么久,劉培基最記得的兩件事,一是內地的模特保守得令他震驚,另一件事是氣溫,“感覺好冷,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內地給我的感覺就是好冷好冷,冷到骨頭的那種冷……也許因為是冬天。”
“那20年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”
上海的領導曾許諾讓他任選上海的黃金地段開店,但劉培基卻沒有成行,“那時我的外貿生意好得不得了”。整個上世紀80年代,他幾乎都與那一批巨星攪在一起,唱片公司與明星個人的邀約令他應接不暇,唱片公司主要是讓他參與唱片封套的時裝設計,明星們的日常裝和舞臺裝則更忙得劉培基團團轉。
80年代許多耳熟能詳的唱片及演唱會服裝都出自劉大師的手下,劉培基為任何一位明星做舞臺服,最大的堅持是一直要在后臺親自打點。“設計的時裝是我一個人的作品,當我的作品穿在你的身上的時候就是我和你兩個人的創作,舞臺上的作品,我要教他們怎么走,怎么樣才是擺動時最漂亮的,甚至怎么上樓梯,我都會做一次給他們看,因為沒有人比我熟悉這件衣服怎么穿才演繹得最好。”這當中,最出名、合作時間最長的是梅艷芳,“我做形象設計只做過一個人,那就是梅艷芳,其他人我都只是服裝設計。”劉培基不厭其煩地跟記者強調這個事實,以證明梅艷芳在他的生命里確實是一種不同的存在。
1982年,唱片公司要他去做梅艷芳的第一張唱片封套,見她第一面時她才十八九歲,未來的歌后終此一生都對他言聽計從。可能因為兩個人都出身于破碎家庭,沒有得到過家庭溫暖,所以格外投緣。他和梅艷芳最著名的一張唱片是《似水流年》,“我從來都不會告訴明星我會做什么樣的衣服,到時候你就知道是什么了。把她的頭發剪短之后,我拿了一件男裝給她,其實梅艷芳不是第一個女歌星穿男裝的,我告訴她你現在穿這件衣服不是女扮男裝,是女穿男裝,女穿男裝的那種神態是不一樣……”
他與他一手打造的“百變梅艷芳”震撼了香港和內地流行樂壇的80年代,“我們不是學麥當娜,那個尖尖的胸罩所謂的‘內衣外裝’我們早于麥當娜”。如今這件震撼全城的“菠蘿釘”已陳列在沙田的文化博物館,2012年,劉培基把畢生收藏捐給文化博物館,在這里你不但能看到劉培基創作的一生,也能看到梅艷芳的一生最輝煌的時刻,當然也更是汪明荃、羅文……那一代香港風流人物風光片斷,開幕禮上劉培基的好友、港府前高官張敏儀的致辭別有深意:“劉培基用這個展覽來紀念梅艷芳的一生,不只是美麗的形象,那20年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,我們中西薈萃、自由奔放、創意無限……曾經燦爛。”
回不去的80年代
生于盛世,劉培基成名得早,也收手得早,1999年他就宣布退休,對于長江后浪推前浪,劉培基看得開,“在不同的年代我們需要不同的人,你是一個記者,你在不同的年代采訪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感受,寫出來的稿也不一樣。”
金沙銀沙的80年代就此別去,只剩下銀色相框里的照片。對于過去的80年代是什么感覺,他竟有些語塞:“啊,那是一個華麗的年代,是盛世……每次我一回憶,最常想到的兩個地方,一個是希爾頓,一個是半島酒店,那時時髦的人全在那里,全部是最漂亮的人最漂亮的事。”漂亮到什么程度呢?“你一走進去,你就覺得里面像個舞臺,一抬頭,你可以看見何俐俐走進來,披一張狐裘……那個時代連高跟鞋的聲音都不一樣,那些人一舉一動都有派頭,那種風范你學不來……”
學不來,也回不去,當年盛極一時的希爾頓已經推倒建成長江中心,半島酒店里如今坐滿自由行。時光不能回轉,往事只可回味,劉培基一點也不介意做一個留在80年代的人,因為他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個時代,“我不需要與時俱進,人世間所有的事我都經歷過,現在只是等待,等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