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月31日,安新縣圈頭鄉劉老根家,劉老根和老伴兒夏鳳格坐在床上。新京報記者 尹亞飛 攝
鄉政府被指抱走女嬰 家人尋找18年
河北安新縣成立調查組,女嬰家人向法院起訴要求政府明確告知當年情況
尋找失去的女兒18年,劉老根一家似乎看到了曙光。
10月31日,安新縣政府工作人員稱,縣里對于劉家的事情“高度重視,設立工作組,盡最大努力還原事實真相”。同一天,他們領到了法院的立案通知書。他們要求法院判決安新縣政府履行信息公開義務,明確告知當年被抱走女嬰的狀況。
女嬰是劉家的三女兒。生下來12天被抱走,至今杳無音信。
劉家堅持認為,是鄉里的人將女兒抱走送人。有生之年,劉老根夫婦希望能見女兒一面。
三娃
河北省安新縣圈頭鄉橋南村位于白洋淀深處。
在這個村,姓劉的只有劉老根一家。劉老根往上推三代都只有一個兒子。在1984年生下兒子之后,劉老根和老伴兒夏鳳格給兒子取名“領群”,希望兒子能領來一群孩子。
1988年,女兒出生,取名“領弟”,盼著能夠領一個弟弟來。
后來隨著計劃生育,老根家也就放棄了再要孩子的念頭。女兒的名字也就由“劉領弟”改為了“劉紅”。
1994年,在扎上節育環6年后,夏鳳格下體不明原因出血,后經村鄉兩級計生部門同意,夏鳳格取下了節育環。
夏鳳格意外懷孕,1995年5月28日,劉家的三娃出生了。村里的接生婆陳老千記得,孩子大約是夜里三點多出生,“很壯”。
生下第三個孩子不在劉老根夫婦的計劃之內,一個是計劃生育查得嚴,一個是日子過得艱難,已經有了一雙兒女。夏鳳格記得,生下劉紅后一年她又懷過一次孕,但是很快就把孩子做掉了。
也不是沒有擔心,但是劉老根和夏鳳格僥幸地尋思,懷孕的事兒村里都知道,中間也沒來人,“大抵是想等孩子生下來罰錢”,而且兩個人都是殘疾人,“也不會對我們怎么樣吧。”老兩口都沉浸在新生命到來的喜悅中。
劉老根回憶,6月7日晚上,圈頭鄉鄉長尹福忠派當時派出所的臨時工夏金成來到劉家,告訴他們,“孩子你們不能養了,要送人。”并稱如果不肯的話就要打他們。
兩口子當即拒絕,劉老根隨后被帶到鄉里打了一頓。
回到家,兩口子打算把孩子給劉老根的姐姐撫養。姐姐是二婚,第二任丈夫正好沒生養,把孩子送到那里也不吃虧。但是這個想法在6月8日早晨被鄉里的人否決,劉老根記得,8日一大早他又被帶到鄉里抽了幾個耳光,鄉里的人跟他說,“不能讓這個孩子占鄉里的生育指標,要送也是送到外鄉。”
劉老根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實人,之后他被鄉里人扭送到家里,驚恐的夫婦倆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。
分別
兩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合計著家里不多的財產,幾間破房子,幾捆葦席。“要是罰錢我們交就是了,”夏鳳格說,她至今也想不通,為什么當時連交罰款的機會都沒給他們。
當天10點鐘左右,夏金成帶著兩名陌生婦女來到劉家。又說了一句“孩子你們不能養了”,隨后示意一老一少兩名婦女抱走了襁褓中的嬰兒。
夏鳳格記得,之前一天夜里孩子差不多一直在哭,到了第二天反而變得很安靜。“我給娃吃了最后一口奶水,孩子就給搶走了。”
接連挨了兩頓揍,劉老根沒力氣再追出去,癱在炕上的夏鳳格也只知道哭。劉領群和劉紅跟著兩個婦女往外跑,想把妹妹搶回來,但很快被高大的夏金成隔開了。
夏鳳格記得,夏金成離開屋子時甩下了400塊錢,告訴她“這是鄉里的意思,你們也別哭也別鬧,也不用再找了。”然后轉身離開。
劉領群一直跟到了村邊。他記得,當時他追到村邊,兩個女人坐著小船離開的村里,“一會兒就晃到蘆葦蕩里看不見影兒了。”
橋南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證實,當時兩個婦女抱著孩子從劉家出來,急匆匆地上了船,很快就消失了。“當時河邊圍了好多人,都看到了。”
尋找
孩子去了哪兒,劉老根和夏鳳格想弄清楚。“后來我說就算不要孩子,讓我們知道是死是活也好。”劉老根一次次地往鄉里找,結果多半是挨一頓打。
挨了打養上兩天,再繼續找,再挨打,再找,是劉老根兩口子對1995年下半年的全部記憶。
之后幾年,聽說哪個村有抱養孩子的,兩個人就興沖沖地跑去問,但全部都失望而歸。因為計劃生育查得嚴,因此抱養孩子的人家大多是不能生育的家庭,這在農村是個大忌諱,因此有時問到門上,兩人還會被臭罵一頓。
輾轉幾年,劉老根找到當時撐船載兩名婦女走的船夫,船夫告知當年兩婦女在田莊碼頭上岸,之后便不知所蹤。田莊屬于另外的鄉鎮,在白洋淀,同名字的村子有三個,挨個兒打聽之后,又一次地失望。
有一年,劉老根賣糖葫蘆的過程中碰到了鄰村一個游販,他跟劉老根說清楚他們女兒的下落。但是要說,得有個前提,就是要“借”給他2000元錢。
家里沒有多余的錢,夏鳳格想到了當年夏金成扔下的400塊錢,“那個錢我一直沒花,見都不能見,黑心的。”最后反復商量,劉老根借了1000元給這個游販。
結果是錢給出去了,一丁點兒有用的消息都沒得到。
劉領群慢慢長大,尋找“三娃”的擔子慢慢落到了他肩上,他去北京,餓了靠著獻血給的面包和牛奶支撐了第一次北京之行;去石家莊找,去保定找,每次只要有一點點信心他都會跑到一個陌生的地兒一頓打聽。
七八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,杳無音訊。
法律的途徑
2003年,學會上網的劉領群通過網絡訴說自家的遭遇。他認識了河北一個從事法律援助的律師,在律師口中,劉老根一家第一次聽到,鄉里抱走孩子是“嚴重的違法行為”。
同年,劉老根夫婦以行政行為違法為由,將安新縣圈頭鄉政府告上法庭。雖然案件最終以安新縣、保定市兩級法院駁回上訴而告終,但是從這時開始,因為這個事兒“窩囊了將近10年”的劉家選擇通過法律給失去的女兒討要說法。
在這次審理中,圈頭鄉政府承認,因劉老根妻子違反規定,鄉政府工作人員曾委托夏金成去做原告的思想工作。但拒不承認指示夏金成抱走孩子的事情。
夏金成當時的身份是圈頭鄉派出所的工作人員,夏金成對新京報記者表示,當時做劉老根工作包括抱走孩子都是鄉政府指派,但對兩名婦女的身份及去向,夏金成稱,“記不清了,不知道了。”
法律的路也不好走,“一次次的上訴,一次次的駁回,我們又不懂法,所以只能干著急。”劉老根說,這些年唯一的收獲就是,通過律師的幫助,他知道了“鄉里當時干的是違法的事兒,得有人出來負責任”。
他們曾經一度看到了轉機。
2012年12月15日,保定市政府作出“行政復議決定”,責令下級安新縣政府15日內必須履行政府信息公開義務。2013年1月,安新縣政府只給劉家寄了政府信息公開告知書。該告知書以縣政府機關不掌握相關信息為由,讓劉老根去問圈頭鄉政府。
橋南村村委會主任陳擁軍、圈頭鄉黨委宣傳委員張喜峰、安新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張勝偉均表示,由于事隔18年,鄉里在任人員如今大多已調換工作或退休,現任領導中掌握事件經過的沒有一人,要還原事件原貌,要以調查組出具的調查為準。
10月29日晚,鄉里和村里領導到了劉家,警告他們,“不要把事情搞大。”
這一天夏鳳格見到了多年沒見過面的夏金成,他的身份還是中間人的角色,“能不能私了,有個十幾二十幾萬把事情平了。”
劉老根和夏鳳格像當年反對抱走女兒一樣,反對這種游說。
媒體的關注和在高碑店法院的立案讓他們看到了解決的希望。夏鳳格認定,孩子“就是被政府拐走的,他們怎么弄走的,就得給我怎么弄回來”。
“應該快有結果了吧?”劉領群也問,劉老根也問,夏鳳格窩在床上,因為小兒麻痹而扭曲變形的腿被她壓在身下,她搓著手說“應該會有結果的”。
夏鳳格:只想讓娃知道家人沒放棄過她
■ 對話
1995年夏天,出生12天的女兒被人抱走,夏鳳格感覺自己的心被人剜走了。18年中,全家人四處打聽、申訴、甚至上訪,失去蹤跡的女兒還是杳無音信。
夏鳳格出生于1962年,因為小兒麻痹癥,多半時候只是窩在炕上。剛過50歲,她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。
炕邊的一個小木箱里,一個老式布袋里面,夏鳳格仍保留著當時包裹女兒的布片兒和她剪下的臍帶,臍帶外層用花手絹兒包著,內層是一層衛生紙,只要看到這指豆兒大的一點,夏鳳格就止不住地哭。
找了18年,依然音訊全無,夏鳳格說她還會找下去。
“剜走了我的心”
新京報:孩子出生時的樣子還記得嗎?
夏鳳格:孩子是凌晨三點差10分生的,個子很大,臉盤兒和她大哥一模一樣,就是下巴尖尖的,在月孩子(剛出生的嬰兒)就看出來尖下巴了。
新京報:1995年正是計劃生育查得嚴的時候,你又有一雙兒女,為什么還要冒險生第三胎呢?
夏鳳格:我是小兒麻痹后遺癥,當時村里就沒讓做結扎手術。生了老二以后村里強制上了節育環,但我平常只能癱在炕上,上了環之后經常疼得不行。1994年的時候,我下面不明原因的大出血,經過村里、鄉里計生人員的同意就把環取了下來。
新京報:所以本意上你們并沒有多生一胎的打算?
夏鳳格:沒有,摘環之后我多次跟村里的計生干部要避孕藥,結果她沒給我。我們老二出生在1986年,我要是有多生一胎的打算也會趁早生。
新京報:選擇生下孩子,有沒有想過會受到相應懲罰?
夏鳳格:當時計生抓得很嚴,我們當時就說大不了就罰錢,再不行拆房子都可以。
新京報:沒想到他們把孩子抱走?
夏鳳格:完全想不到。問題是也沒人來跟我們說要罰錢,要拆房,孩子出生12天,鄉里直接來人就把孩子抱走了。
新京報:你怎么就那么確定,這個孩子是鄉里人抱走的?
夏鳳格:當時鄉里指揮派出所的夏金成來勸我,讓我把孩子送走。第二天孩子就被搶走了。
新京報:1995年前后,村里有生三胎的嗎?
夏鳳格:有,我印象里有三個孩子的有三家。但是他們都沒事,為什么是我家?我也琢磨啊,想來想去還不是我家窮,又是兩個殘疾人,他們看我們好欺負。
新京報: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呢?
夏鳳格:怎么過?在農村,你家窮就已經夠讓人看不起的了,結果孩子還被人抱走了,都快20年了也沒個說法。村里人都看不起,平時我們都不想出門。
還有就是想我那娃,我這些年都是拿眼淚洗臉,想到就只能哭,他們抱走我的孩子,就是剜走了我的心。
這些年找孩子,要不就挨打,要不就受威脅,日子都是戰戰兢兢的。
“只要找孩子就會挨打”
新京報:孩子出生于1995年,為什么到了2003年才選擇采取法律途徑?
夏鳳格:怕。抱走孩子前一天,鄉里就來人把他爸(丈夫劉老根)抓去打了一頓,他身上都是病,之前幾年還出過一場車禍。抱走孩子當天,又打了他。之后大半年的時間,我們只要去問孩子的事,他們就打。我還沒出月子,他們連我一起打。
新京報:為什么不選擇報警?
夏鳳格:我的天,當時來抱孩子的夏金成就是我們這里派出所的警察,這個事兒就是政府干的,報警誰會管我們?
新京報:從1995年孩子出生到2003年未采取法律途徑這8年的時間,你們都在做什么?
夏鳳格:一直找孩子。四處打聽,這個鄉里聽說有人抱養了孩子我們就去問。也不敢明著去,一個是怕政府,一個是那主家(抱養孩子的家庭)也不愿意讓我們打聽。
新京報:受到過威脅?
夏鳳格:那些年吃過的苦就不說了。我的娃讓人抱走了,我還得跟做賊的一樣。有時候去別的鄉里村里打聽,被人家主家知道了,追著出來就罵、就要打。鄉里就不用說了,只要知道我們找孩子,就會有人打我們。
新京報:鄉里的人會跟你們說什么嗎?
夏鳳格:村里大隊、鄉里的人跟我們說,就當這孩子沒生過。前幾年也有記者來采訪,他們不承認這個事兒,就把記者打發了。他們還逼著我承認孩子是我自己送人的,或者中間生病死了。他們不肯承認這是政府行為。
“選擇法律途徑是被逼的”
新京報:2003年怎么想到采取法律途徑了呢?
夏鳳格:我們兩口子都是殘疾人,懂什么法律。是我大兒子,2001年還是2002年的時候,我兒子當兵,村里審核都通過了,到了鄉里,當時一個鄉干部說,“鄉里把你妹子抱走了,你去當兵萬一發達了回來,還有我們活路嗎?”我兒子這兵也沒當成。
新京報:然后他想到了維權?
夏鳳格:我記得他當時從鄉里回來,哭著罵我,問我怎么這么沒出息,就讓別人把妹妹抱走了。說他們兄妹為這個事兒都抬不起頭來。之后我們全家人一起哭。
末了我兒子跟我說,無論如何也要爭這口氣,一定要把妹妹找回來。選擇走法律途徑,都是被逼出來的,日子沒法兒過了啊。當兵的事兒對他刺激很大,兒子從此就魔怔了。現在想到這個我還是難受,我不光沒保住小女兒,一雙兒女的一輩子都拿這事兒給耽誤了。
新京報:他們的成長受到了影響?
夏鳳格:在村子里抬不起頭啊,走到外面,人家都會指指點點,說這家女兒被鄉里抱走了,他家也沒脾氣。說的話都很難聽。
新京報:接下來的10年,都是兒子代替你們在奔走這個事兒?
夏鳳格:他爸腦袋也不靈光(有精神殘疾證明),我離了拐杖也動不了,又都不怎么識字,主要都是兒子在外面跑。
當時偶爾哪里傳來娃的消息,我也讓兒子背著我一起去。打了10年官司,沒真正的贏過,我也讓兒子背著我去上訪過。
“哪怕只遠遠地看她一眼”
新京報:10年過去了,你們一次次的上訴、一次次地被駁回,為什么還在堅持?
夏鳳格:哪個當媽的不牽掛自己的孩子,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,她現在是活著是死了,過得是好是不好,我得知道。要不然我死了都不會閉眼。
新京報:法院已經就新一次的訴訟正式立案,你覺得會有怎樣的結果?
夏鳳格: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,希望法律能給個公道給我們。
新京報:官司都打了10年了,你覺得最終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果?
夏鳳格:我們老百姓,除了法律,我們還能相信啥。10年了,我也不知道這官司什么時候是個頭兒,我也不知道法律會不會給個說法給我們。但我相信這天地間總有個正義在,事情總有個黑白曲直在,我相信這個。
新京報:有沒有想過,孩子也許被抱到一個很好的家庭,當她知道真相后可能會不認你們?
夏鳳格:我家是窮苦,可窮苦人就不能生養了嗎?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娃是死是活,如果確定了她是我的娃,哪怕我只遠遠地看一眼她,我也滿足了。
新京報:即使她不認你?
夏鳳格:她可以不認我,畢竟我們只做了12天的母女。但是我想告訴她,當年她被送人,不是我這當娘的狠心,不是家里人不要她、不養她,我們這個家從沒有要拋棄她。我得讓她知道,當爹當媽的一直在找她,吃了那么多苦,但從沒放棄過。
新京報:你常常會夢到她嗎?
夏鳳格:頭一年,幾乎天天夢見。夢見孩子伸手抓我,我也伸手抓她,抓不到,孩子就哭。后來就模糊了,有一段時間,我看到街上別人懷里的孩子就以為是她。我只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。
“哪個當媽的不牽掛自己的孩子,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,她現在是活著是死了,過得是好是不好,我得知道。要不然我死了都不會閉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