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前很多地方政府的支出壓力不斷加大,但政府收入卻在減少,表現在工商業稅收因中小企業不景氣在減少,土地財政因房價下跌在減少。“中速增長階段”的到來,將地方政府從巨大的GDP增長競賽壓力中部分解脫出來,使之更多地從事社會管理,這也將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創造良好的環境。
經濟增速正在下臺階
三聯生活周刊:你提到從中國經濟的短期走勢來看,2013年將呈現“前高后低”的趨勢,你判斷的依據是什么?
李佐軍:我認為2013年的經濟走勢會出現前高后低、震蕩前行的趨勢。這里邊既有市場自身周期的調整,也有政府的主動調整。只有經濟發展降速才能真正推進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。
“前高”的原因有這么幾個:第一,2012年底的經濟反彈余威還在,“路徑依賴”使這種增長持續一段時間。第二,新領導班子上臺,給投資者和消費者帶來了新的信心。第三,中央提出要推動新型城鎮化。在強調推進新型城鎮化之后,地方政府、資本市場、房地產企業都受到鼓勵,從而帶動經濟增長。第四,國際經濟形勢好轉,特別是美國經濟繼續復蘇,歐盟經濟企穩,日本經濟短期好轉等,拉動中國出口,促進經濟增長。
三聯生活周刊:為何會呈現“后低”?
李佐軍:關于經濟呈現“后低”的原因,我認為:一方面,去年5月份我國采取了穩增長措施,這是一定程度的刺激政策,這種刺激政策帶來的效果一般持續時間只有一年左右。例如,2009年初的4萬億投資,帶來了經濟的快速反彈,持續時間也就是一年左右。實際上從2010年的第二季度開始,中國經濟就已經出現下行趨勢,GDP增長從2010年一季度的12.1%一直跌到2012年三季度的7.4%。可見刺激政策只是治標不治本的短期措施,一旦刺激政策停止后,經濟就可能進入下行通道。這次穩增長措施帶來了2012年四季度的明顯反彈,但實際上2013年一季度就沒有延續反彈態勢,沒有達到上次持續的時間。
另一方面,從目前中央的表態也可以看出,政府容忍GDP增速下行的勇氣在增強,進一步推動改革的決心很大。最近中央政府在給金融體系擠泡沫,這些都會犧牲眼前的經濟增長速度,這對推動經濟長期健康發展是很必要的。
三聯生活周刊:你提到中國經濟的增速會發生這樣的變化:2015~2020年增速是6%~8%;2020~2030年是4%~6%;2030年之后是2%~4%。也就是說,眼下是中國經濟由高速增長進入中低速增長的一個轉型期。你認為中國經濟進入新階段的標志是什么?
李佐軍:一是中國經濟正由“高速增長階段”轉入“中速增長階段”。這兩年正在下臺階,過去30多年10%以上的高速增長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。
二是我國開始進入經濟調整時期。要進行持續若干年的經濟結構戰略性調整,消化經濟中存在的泡沫和矛盾。這種調整要在比較合理的增長速度下進行。
三是我國進入到“中等收入陷阱”敏感期。根據國際經驗,當人均收入超過4000美元后即進入這一時期,我國目前正好邁入此敏感時段。事實上,我國已出現了一些陷入“中等收入陷阱”國家曾出現過的問題,比如收入差距增大、社會矛盾激化、產業轉型升級困難等。
四是我國正進入“高成本時代”。土地成本、原材料成本、能源成本、勞動力成本、資金成本、知識產權成本等都越來越高,使得我國原有低成本競爭優勢不再明顯。
五是我國工業化開始進入到工業化中后期階段和“重化工業階段下半場”。這一階段最重要的特征是重化工業與生產性服務業相交融發展。重化工業階段上半場是重化工業量的擴張階段,下半場是質的提高階段,經濟增速相應下降。重化工業階段結束后,就進入到“后工業化社會”,因此我國2020年后經濟增速將進一步下滑。
六是我國城市化開始進入到加速階段的下半場。根據國際經驗,城市化率30%~70%時是城市化的加速階段,2012年我國城鎮化率是52.6%,正處于加速階段上半場向下半場的過渡階段。與工業化一樣,城鎮化加速階段上半場也是城鎮化量的擴張階段,到了下半場,盡管速度還是比較快,但已過渡到質的提升階段。進入到這一階段后,基礎設施建設和房地產開發規模就會相對減少,導致經濟增速下降。
李佐軍:外部因素確實起了作用,比如我國外需下降了。國際經濟危機過去后,我國的部分外需會有所回升,但也有部分外需永久地消失了。因為美國等國家也在反思國際金融危機,反思其過去的以“高消費、超前消費、負債消費”為特征的經濟發展模式。反思的結果是他們今后不再搞這么多的高消費、超前消費和負債消費了。這意味著即便是國際經濟危機結束,有一部分中國的出口需求永久地消失了。
這些都意味著我國的潛在經濟增長率下降了。這是各種資源環境和生產要素能夠支持的最優增長率。過去由于資源環境約束不是太大,加上制度變革釋放的生產率較多,所以可以保持那么長時間的高速增長。但現在資源環境約束不斷加大,制度變革釋放生產率的空間也相對縮小了,因此潛在經濟增長率也下降了。
“擠泡沫”與“軟著陸”
三聯生活周刊:前幾年當學者開始呼吁中國在全球的競爭優勢會大幅下降時,提到的是“人口紅利”的減少。“人口紅利”的變化,是導致中國經濟增速下行的重要因素嗎?
李佐軍:人口紅利只是影響我國經濟增長的一個因素,關于我國客觀存在的經濟增長動力,涉及的面比較廣。包括需求動力,即大家常說的“三駕馬車”;二是結構優化動力,工業化、城鎮化、區域經濟一體化、產業升級等;三是要素投入的增加;四是要素升級,即技術進步、人力資本增加、信息化等;五是制度變革,通過制度變革可以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和創造性,促進經濟增長;六是扭曲尤其是壓低生產要素價格;七是壓低福利保障支出、增加經濟建設支出;八是采取經濟刺激政策;九是通過政府的企業化,追求過高的經濟增長。
現在來看,其中六個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問題,只剩下制度變革、結構優化、要素升級這三個動力是我國今后的主要動力,其中最重要的是制度變革,因為結構優化和要素升級都依賴于制度變革。
三聯生活周刊:也就是說,我們過去用的刺激經濟發展的手段、保持自己低價競爭的優勢都在消失,壓縮掉的福利支出以后也要彌補。剩下的只有在制度變革、結構優化、要素升級這三個方面做文章,才能推動經濟持續發展。那以后我們做宏觀經濟分析,是不是應該更注重這三個因素的變化?
李佐軍:我認為我們分析宏觀經濟的視角應更多元一些,過去我們太依賴凱恩斯宏觀經濟分析架構,實際上存在很大的缺陷。
凱恩斯宏觀經濟分析架構過分強調出口、投資、消費這三大需求的作用,相對忽視供給的作用,而實際上經濟發展是供給與需求共同作用的結果,供給因素包括技術進步、人力資本增加、結構升級甚至制度創新等。
我們過去過分強調短期的分析,相對忽視中長期的分析。我們還過分強調經濟因素的分析,相對忽視非經濟因素的分析;過分強調政府的作用,相對忽視市場的作用。在過去幾年反危機過程中,政府明顯運用了凱恩斯理論:危機來了,經濟增長下滑了,失業率增加了,就開始強調政府的作用,通過政府進行大規模投資,大規模建設,大規模印鈔票。這就帶來了兩個結果:一方面,經濟快速復蘇和反彈,立竿見影;另一方面,經濟已經開始出現或即將出現大規模資產價格泡沫、大規模通貨膨脹、大規模銀行壞賬、大規模債務負擔、大規模產能過剩和大規模市場化倒退。
另外,我們過分強調宏觀總量的分析,相對忽視微觀個體行為的分析,而實際上經濟發展往往是宏微觀相融合的,宏觀總量是建立在微觀行為基礎之上的。
三聯生活周刊:在經濟高速發展時期,我們很怕提經濟下行的說法,經濟下行實際上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挑戰?它是我們能夠從容應對的嗎?
李佐軍:經濟下行面臨的挑戰是全方位的,它包括:通脹長期化、經濟泡沫累積、資源環境約束加大、經濟發展的社會成本增加、經濟發展的國際環境惡化帶來挑戰等等。問題與挑戰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它在哪里。認清了問題和挑戰之后,我們完全可能應對好挑戰。
李佐軍:如果政府運用高超的宏觀調控技術,將泡沫一點點地擠掉,又不至于引起經濟危機和社會動蕩,同時又適時地培育起新的經濟增長點和新的競爭優勢,推進產業結構轉型升級,這就算是“軟著陸”了,泡沫就不會破。2013年6月底發生的所謂“錢荒”,中央政府在處理過程中就表現出了擠泡沫的決心。中央政府希望通過改革使得房地產成為一般性行業,并給其他實體經濟更多公平競爭的環境,這其中涉及壟斷特權改革等一整套體制改革問題。
至于怎么會發生“錢荒”,錢去哪里了?除了表面因素外,說到底是錢被房地產和地方政府的投融資平臺吸走了。如果政府以GDP為導向的考核制度不改變,很多經濟問題就難以解決。
三聯生活周刊:有些人看到經濟增速和通脹下降,認為是“軟著陸”的必然表現。
李佐軍:問題可能沒有這么簡單,經濟增速和通脹下降并不意味著完整的“軟著陸”。“軟著陸”必須是安全著陸,安全著陸就是隨著經濟增速下滑,經濟結構得到了順利調整,新的增長點逐步形成。如果不是這樣,就會造成企業虧損破產增加、債務負擔加重、金融風險增加,這就是“硬著陸”。而新增長點的形成,要靠制度變革、要素升級和結構優化這“三大發動機”,這需要一個過程。
三聯生活周刊:過去政府提到保持經濟增速,很重要的一個指標就是只有GDP增速在8%以上,才能解決好就業問題。現在經濟增長速度下滑了,就業的挑戰是不是加大了?
李佐軍:經濟增長速度下滑,意味著需求要減少,訂單要減少,市場要萎縮;很多企業可能要虧損,要破產;就業崗位要減少,工作更難找。現在我們的經濟再追求高速增長難了,今后的就業難度將進一步加大。西方國家那么發達,也很難解決就業問題,失業率還很高,所以今后隨著我國經濟增長速度下滑,就業壓力確實會加大。
三聯生活周刊:但這種壓力以后主要靠市場來調節了,而不是靠政府簡單的調控就能夠解決。
李佐軍:轉變發展方式之后,由原來主要靠政府投資來拉動經濟增長,到今后更多地靠社會投資來拉動經濟增長。但社會投資是用自己的錢投資,投資者會很謹慎,要判斷投資的收益大不大、風險高不高。如果投資者感覺到風險較高、回報不夠多,就不愿意投,寧愿選擇觀望和投機。
原來我們主要依靠一般要素來拉動經濟增長。一般要素我國具有一些優勢,但高級要素則相對稀缺。要轉到依靠高級要素來拉動經濟增長,首先遇到的問題是與發達國家形成了正面的競爭。要利用高級要素,我國的激勵機制特別是產權保護,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。
地方政府的改革挑戰
三聯生活周刊:我們說改革說了這么多年,每個階段改革的主要問題不一樣。現在增速下行,所謂改革要趟深水區的階段,改革的對象有什么變化嗎?
李佐軍:新階段的改革對象已主要不是計劃經濟體制,而是“過渡型扭曲體制”。它表現出一些特征,比如“特權或權貴市場經濟體制”等。
李佐軍:金融機構方面,要減不良資產,去杠桿,找到新投資領域;地方政府層面,著力減輕債務負擔,去土地財政依賴,找到新經濟增長點;企業層面,要減輕負擔,去產能過剩,找到新盈利點。
三聯生活周刊:說到地方政府這個層面,大家對“土地財政”的批判也好些年了,但是這點始終難以改變。說到底,是因為不能很好地解決地方政府的“事權和財權不匹配”問題嗎?
李佐軍:地方政府確實面臨很多問題,負債重、收支缺口壓力大,從去年“兩會”到中央經濟工作會議、中央政治局會議都在強調地方債的風險,說明中央對這個問題是高度重視,國際機構也因為中國的地方債風險而降低我們的評級。如果地方債風險持續放大,下一步就有引發財政系統性或局部性風險的可能。
“土地財政”是個老問題,地方政府那么少的錢干不了那么多的事情,在以GDP為考核指標的時候,賣地是最現實的方式。可是我們的土地所有制并不完善,農村的土地并不是真正的集體所有,存在很大的法律漏洞,政府可以拿過來高價倒賣。
李佐軍:確實難以為繼,今天一方面高房價造成很多社會問題,一方面地方政府存在巨大的債務風險。財富過于向政府集中,帶來了分配不合理的問題。要想深層次解決這個問題,首先得有土地制度本身的改革,讓農村集體真正擁有土地,與城市國有土地同地同權,地方政府不能以地生財。另外,財稅制度需要改革,讓中央與地方的財權、事權相統一。目前有些財政支付轉移效率比較低下,造成了浪費;再者,中央政府的考核制度要變,目前我們很多政府成為企業化的政府,政府主要應該靠企業和老百姓的稅收作為財政收入來源,而不是政府直接去賺錢。今后如果我們的考核制度能成為360度的考核,下級政府能夠考核上級、老百姓能夠考核政府,這樣政府的目標就會更往民生、就業等方面去努力。
三聯生活周刊: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這種轉變中,也存在著博弈。
李佐軍:目前很多地方政府的支出壓力不斷加大,行政事業費支出、基礎設施建設支出、保障性住房建設支出、社會福利支出、維穩支出等都在增加。但政府收入卻在減少,工商業稅收因中小企業不景氣在減少,土地財政因房價下跌在減少。“中速增長階段”到來將地方政府從巨大的GDP增長競賽壓力中部分解脫出來,使之更多地從事社會管理,這也將為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創造良好的環境。
國家有國家的考慮,地方有地方的擔心。有些地方本來就是煤炭、鋼鐵大省,你要調結構,經濟增長大頭就沒了。所以地方政府從自身GDP、財政收入和維護當地社會穩定出發,調結構的阻力就比較大。所以,不管中央政府還是地方政府,都要從大局出發、長遠出發。
三聯生活周刊:那現在即將大規模展開的城鎮化建設,會是地方政府的一次新機會嗎?它們會借此逐步擺脫債務風險,找到新的增長點嗎?
李佐軍:近期城鎮化被賦予了新的歷史使命,即擴大內需,培育新增長點。各地、房地產商和資本市場投資者聞風而動,都紛紛拉起城鎮化大旗。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覺。新型城鎮化本是好事,若不注意引導,將可能在大投資、大拆大建、“造城運動”、房地產開發中誤入歧途,帶來難以估計的后果。
我們之前的城鎮化出現了一些問題,比如土地城鎮化代替了人口城鎮化,城鎮等級化代替了城鎮公平化。與多數國家城市不分等級、公平競爭、自治不同的是,中國城鎮是分等級的,有直轄市、副省級市、地級市、副地級市、縣級市、建制鎮、鄉鎮等多個等級。級別高的城鎮可以通過非市場交易的方式,從級別低的城鎮抽取資金、資源、人才等。這樣導致中國絕大多數城市規模與城鎮行政等級成正比,而不是與公平競爭力成正比。生產要素不是按經濟區域分布,而是按行政區域和權力配置分布,扭曲了資源配置,降低了國家區域整體競爭力。在不打破城市等級制度的情況下,讓小城鎮升市,可能變成創造官位的手段。
李佐軍:新型城鎮化是以人為本的城鎮化,給地方政府帶來的反而是挑戰。新型城鎮化是一個自然歷史過程,不能獨立前行,需要處理好與市場化、工業化和農業現代化的關系。
因為政府需要解決農民變市民的問題,現有城市居民的蛋糕要分配給農民了,房價也不能這么高了。地方政府的核心是發展有競爭力的產業,城鎮化應該是工業化的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果,沒有產業怎么能解決進城人口的就業?現在戶籍制度成為農民們享受福利待遇的攔路虎,所以我們從根本上要逐步建立城鄉統一的福利保障制度。
三聯生活周刊:你提到城市化的根本是要發展有競爭力的產業,可是現在產業發展遇到的環保要求越來越高,這樣是不是增加了產業發展的難度?
李佐軍:低碳發展是當今世界潮流,在這方面不能過分相信陰謀論者的鼓噪,若我們死抱著陰謀論不放,當世界上多數國家已步入或適用了新的低碳發展規則和秩序時,最終吃虧的一定是我們。低碳發展實質是通過低碳發展解決地球的可持續發展問題,這是一種普世價值。但我國推進低碳發展面臨幾個特殊挑戰。
發達國家工業化、城市化已基本完成,已進入低碳階段了。在這個時候強調二氧化碳減排,對我們來說是砍在脖子上,對發達國家來說是砍在尾巴上。而且,我國的資源稟賦是一個高碳結構。我國多煤、缺油、少氣,新能源比重也偏低,目前只有9.8%左右。煤炭開采和消費是碳排放的主要來源,我國多煤資源結構不利于推進低碳發展。
另外,在國際分工體系中我國處于加工制造的低端環節,不利于低碳發展。在國際分工中,搞加工、組裝碳排放相對較多。實際上這意味著發達國家把很多碳排放的環節移到了中國,導致“碳排放國際轉移”問題等。
三聯生活周刊:但總體上你對中國經濟未來表示樂觀,認為我國在未來20年內保持4%~8%左右的增長速度,也就是說中國不會陷入“中等收入陷阱”?
李佐軍:在工業化發展階段,我們還是一個青壯年。我國的結構生產力還將大釋放。所謂結構生產力就是指工業化、城市化、區域經濟一體化所釋放的生產力,因為我國工業化、城市化、區域經濟一體化正處于中期階段,而西方國家已基本完成,這就是我國的優勢所在。
我們制度變革的生產力也將大釋放,過去我們重點推進經濟制度方面的改革,將來還要推進政治、文化、經濟、社會、資源環境五位一體的改革。另外,我國的要素升級生產力還將大釋放,即技術進步、人力資本、信息化等還有大的發展空間。